陽陽，由臉開始

有傑導演可能是史上最差勁的宣傳者了吧。當初他告誡我記得進戲院看時要坐後面一點，因為全部是手持長鏡頭的攝影，他看了都會暈，怕我會吐出來，並且這次的長鏡頭長到極端，最短的也有85釐米，最長有用到300釐米。老實說，聽起來真是嚇死人，心裡難免嘀咕：「是災難吧」

結果不是災難，而是極度迷人而令人心疼的觀影經驗，拍出了國片中少數能把單一主角拍的如此元氣淋漓，又曖昧游移，精采的角色描述電影。

先從劇情結構說起。一般長片要開展劇情，多仰仗事件的堆疊，所謂三秒一飛車，五秒一爆炸之類的。又或者靠著配角的故事線，如海角七號那群豐富且瘋癲的配角支線劇情。「陽陽」其實故事裡的事件不多，角色也很精簡，所以著力點變成專注於角色的心理狀態、細節動作的描寫，把小片段拍大，展現角色的心理風景，逐步累積意義。這就到了「要怎麼拍」的這個問題了，有傑導演選擇用手持跟拍，一路觀看角色，並且用長鏡頭特寫角色的一舉一動、以及眼角眉稍的蛛絲馬跡。此時要處理的課題在於，攝影機運動以及演員走位，兩方面都處於動態，如何安排並且求其效果的最大化，就是一主一副、一動一靜。當攝影機為了構圖或說故事而需要特定的運動時，演員的走位就相對單純；當演員有大戲走位複雜時，攝影機就是老老實實的穩住給演員做戲。如果兩者都瘋狂的話，很容易觀眾也瘋了，就吐了出來。「陽陽」的攝影令我驚訝的好，在這種乍聽之下耍好大的花腔（手持長鏡頭打到底）情況，事實上非常節制而穩定的，把戲留給演員、留給故事。

那麼就到演員的部份了，也是最精采的部份。當時看「渺渺」裡的張榕容，已經是出人意料的好，好在那種自然感，彷彿可以感受她自在的在影片中呼吸，這種天份很稀有，我覺得好像看到當年「新不了情」裡的袁詠儀，那般的驚喜！相隔不到一年，張榕容在「陽陽」裡面的表現更是精采，這次她演一個戴著面具（心理層面）的少女，臉上總是微笑，卻不知道她那笑容底下是什麼。能夠在臉孔上表現曖昧游移的心理複雜度，這是偉大演員的徵兆啊。更重要的是，張榕容本身具備一種溫暖的特質，那就是存在她這人身上，會自動惹人疼愛、讓人心疼的特質。這令我想到歌壇天后張惠妹，她的音質就是有那股暖意，無論曲風是嬉笑、憤怒，只要她讓那暖而甜蜜聲調透出，便是打動人心的柔情。黃健瑋的演出也非常紮實，展現強大的觀察力，精心為角色設計小動作，但是有完整的把整套東西吃下去再吐出來變成自己的，特別的沉穩而有性格，我又興奮過頭的覺得看到從「想飛」、「頭文字D」到「不能說的祕密」裡的黃秋生啊。換句話說，黃健瑋也許不具備成為萬人迷的外型，但他表現出可以成為多面相性格演員的實力。

然後是導演的部份。像張榕容這樣的超級新星，卻註定了一個無可規避的事實，她的那張混血兒臉孔就是堂而皇之的晾在那邊。要在國片裡用她當主角，好像非得解釋一下為什麼這個台妹有張老外臉，「渺渺」裡頭她也是有個不存在的法國媽媽，只能倉皇的用台詞交代過去。而「陽陽」，有傑導演聰明的選擇直接面對這個問題，並且把它轉化成角色最重要的身世、心理背景。一個被遺棄的孩子，法國爸爸不要她，在自保心理下她也不要他，否認這爸爸的存在或重要性，可是證據就刻在臉上，是陽陽一輩子都無法避開的問題，又因為長得漂亮，人人都會留意，一留意就看出她那外國臉，便來詢問。陽陽就是一輩子被觀看、被詢問，追根究柢就是她那張臉，追根究柢就是她最不想承認的身分認同。所以導演就用了大量的特寫讓我們看她、看她那張臉、看她那每次被觸碰就抽痛的細微反應。又設計了這角色的自我保護機制，就是衍生出一張假面，凡是她痛的時候，就讓她笑，該發怒的時候，反而說謝謝。這就創造出很大的曖昧模糊空間給陽陽，她到底是怎麼回事？她想什麼？她要什麼？而這些都是導演正視張榕容本身的特殊性而延伸出來的啊。「陽陽」由此完成極精采的角色描述。有傑導演在「一年之初」那樣大野心的多線敘事、大群演員、過度風格化攝影、造作的文藝腔台詞之後，專心回到小事，做角色、做戲、做細節，然後一樣很勇敢的採用高度風格化的攝影手法，而這次漂亮的節制了，繳出「陽陽」這樣元氣淋漓的小品，我個人非常佩服，並且很期待他的導演新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