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/09/03

千陽

數不盡照耀她屋頂的皎潔明月
數不盡隱身她牆後的燦爛千陽

燦爛千陽這本小說,我並未如看「追風箏的孩子」一樣哭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,反而是,咬著牙一頁接一頁的把它看完,好像書中人咬著牙不哭,我也不能輸給她們似的。面對真實發生的巨大不公與殘暴,無比幸運的我到底有什麼好自尋煩惱,甚至抱怨不缺煩惱以致於寫不出劇本呢?

室友建議兩條路:一是亂跟喜歡的人表白,製造失戀的打擊,就有煩惱了;二是再去跟媽媽吵架,召喚出長久糾結的母女情結,也會得到大煩惱。室友不懷好意的說,第二條路最理想了,因為跟媽媽吵架最傷,但因為媽媽愛妳愛的不得了,無論如何都不會怎麼樣。好恐怖的建議。

表演班的功課要求我們講一個親身經驗的悲傷故事,同學問我要講什麼,我說我隱約知道如何召喚出心中最大的魔鬼,她又問我會講到哭嘛?我說,很難說,畢竟已經過去,不那麼介意了,但要看到時候講的情形如何,也許會哭吧!

千陽讀畢,竟莫名的召喚出另一段回憶。悲傷嗎?這個經驗其實也沒什麼,仍舊很無敵。

2005年,完成畢業短片後,第一個入圍的影展是香港電影節,機票跟旅館他們都有贊助,當時興奮的想跟男友同行去好好的玩樂一番,但想想,好久沒回台灣,而且媽媽在電話中的情況很令人不安,反正台灣香港的機票好便宜的,不如就邀她飛來香港,一方面與我同行,二方面,我想讓她看到電影最光鮮亮麗的一面,請她安心吧安心吧,這一行不辛苦,我過的很好。

考慮到她從來沒有獨自出國,我訂了紐約飛台北,再接台北轉香港的機票,讓我媽也訂同一班台北飛香港,這樣她在桃園機場出境後我們直接在海關就碰面了,也不會害怕。

然而,紐約一場大雷雨,打亂了起飛時刻,枯坐在飛機上,我已經註定趕不上銜接的台北香港航班,只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,讓媽媽在香港機場等我搭乘下一班飛機。遲到了2個多小時,終於在香港入境大廳看到媽媽,我們兩個都燦爛的笑了。當然我們並不擁抱,嘴巴也是講著客套話:「唉呦紐約的班機延誤了,讓妳等那麼久,真不好意思」「沒關係沒關係,沒要緊啦」,沒擁抱的、沒講出的,是真真實實的開心。

可那似乎是四天三夜的旅程中,唯一的開心時刻。她日日夜夜跟著我,帶她去吃東西都說不好吃,逛街也不想買東西,我怎麼都取悅不了她,看風景沒有任何感應,因為她只看我,而我卻受不了被她仔細檢視跟逼供式的盤問,我說我在紐約追求夢想過的超爽,她說:「干按呢?」我跟其他參展者興高采烈的聊天,她插進來幽幽的問對方:「但拍片真的很苦吧?這一途干有前途?」

最糟糕的是,當時菸癮很重的我,根本找不到任何空檔可以偷抽一口菸啊!

憋著的這股悶氣,在最後一夜的頒獎典禮上,終於爆發了。她不斷的跟我講,唉,妳不可能得獎啦,那麼小的片,又沒背景,誰會注意到,得獎的一定是有名人加持的那部啦!我從原本的 「okay啊」心態逐漸被她激怒,終於忍不住叫她住口,拜託不要一直觸我霉頭,她委屈的說:「我是怕妳期待太高,到時候失望更高」我直接用英文回了一句:「I so don't need this now.」她問我說了什麼,我搖搖手,不翻成中文給她聽。開獎時刻到了,果然是媽媽欽點的那部得獎,我一點都不想看向她,更不想她安慰我。

我說,這是最後一夜,典禮結束後本地影人想跟我們聚一聚,先送她回旅館休息。媽媽總算走了,我跟著那群人浩浩蕩蕩的殺去蘭桂坊,灌著啤酒,大口抽菸,放肆說英文,this is life, man.  Now this is my festival.  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,我對著陌生的同伴大肆狂吼,同伴也大吼回應:You deserve it!

開開心心顛癲狂狂的回到酒店,已是半夜3點,媽媽平躺在被窩中,靜靜的等我梳洗好就寢,才發難。「妳,快樂嗎?」「蛤?為什麼這樣問?」「那就是妳不快樂囉?」「我沒有啊」「不要騙我,妳為什麼都在騙我?」我突然驚覺,趕緊翻了下留在房間裡的背包,果然我的藍色筆記本在裡面,這一晚去頒獎禮,我忘了隨身攜帶。「妳是不是看了我的筆記本?」她短暫的靜默後,理直氣壯的答「是」,我說那裡面的東西不是真的,而是寫劇本的題材跟試驗。我翻來覆去的解釋,跟她反覆的爭辯都無效,然而我跟她言語間,卻一直避開筆記本裡我寫的東西的關鍵字:遺書。

新的劇本裡有一個段落是主角要寫遺書,我試圖想寫,都一直抓不到,寫不出來。於是我就想,自己來寫看看,就寫給當時的男友一封、還有父母一封。一這樣做,我馬上感受到書寫遺書的強大威力,也就知道劇中人物的心情了。而我媽在筆記本上看到的,正是沒頭沒尾,劃掉又重寫、劃掉又重寫,署名給她的我的遺書。

她說,如果我心裡沒有這念頭,為什麼會寫那樣的東西?她又說,妳這部參賽的短片是不是就是在說我跟妳的關係,劇尾女兒要求媽媽擁抱她,媽媽沒有抱,難道我真的那麼恨她嗎?恨到要拍出來給大家看嗎?

我氣到無話可說,事實不是這樣,但講了她也不信,我也不想解釋。那一夜,我跟她就再也不說話的等待天亮。

隔天一早,依舊沉默的搭車前往機場,香港飛台北的班機上,我帶著耳機,假裝專心的看著機上電影,腦中想著,到桃園機場後,我要怎麼樣趕緊送她出關,然後趁著一點轉機空檔買免稅區的菸,畢竟已經錯過在香港機場這個黃金地段了。媽媽似乎心有靈犀,我們才下了飛機,她就跟我說再見,說她就自己往那邊走了,不用送了,妳快走吧。那一剎那我才勉強自己正眼看向她,一夜無眠憔悴的臉孔,頭上其實好多白髮啊,我這才注意到她老了好多,當下我不敢跟她多說話,簡短的說好啦,我走囉,妳保重。趕緊轉身離去。

走進免稅店,我有眼無珠的在菸品架前瞎晃,心中反覆著說,媽,妳不知道,那片尾最後一幕,其實是兩年前我回家度假的第一晚,洗澡完坐在床上吹頭髮,妳走進我房間,把毛巾披在我頭上,幫我擦頭髮,說:「趕快吹,不要感冒了。」我一直記得這一刻,所以放到片尾最重要的一場,本來母女是要擁抱的,因為我知道妳多愛我,但後來寫劇本時,當然想著如何讓結局力量更大,就改成母親拒絕擁抱女兒,但事實並非如此啊。

我跟她仍舊並不擁抱,她也還不知道這真實版本,我想這是個悲傷的經驗。

1 則留言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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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法不一字一句一字一句看完的一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