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1/12

Portraying Or Understanding, Experience Rules.

葛思范桑、王家衛、杜可風、侯孝賢、小津安二郎,莫名其妙的撞衫了。

【迷幻公園】正片前的預告片,恰巧是王家衛的新片【我的藍莓夜】。預告片的第一個鏡頭,就是裘德絡在咖啡店櫃台後的一系列畫面,不就是重慶森林嘛?一路看下去,看到【春光乍洩】的公路鏡頭、【2046】裡的重心偏向一側的特寫鏡頭、【阿飛正傳】裡濾鏡加到讀不出光圈指數的夜間外景 wide shot、【東邪西毒】裡目送人物離開後凝住的特寫...等等,這是影迷對答案的時間嘛?

【迷幻公園】的攝影師,恰巧就是樹立王家衛風格的重要人物-杜可風。【藍莓夜】的畫面帶著我彷若回顧一系列杜可風的攝影作品集,我因此特別注意,杜可風在【迷幻公園】帶來的衝擊。攝影非常之優,但,確實是,葛思范桑的風格。最精彩的兩場戲(就戲劇性而言),其一是警察露露第一次盤問亞力克斯是否涉及鐵道殺人案的時候,其二是亞力克斯洗澡時流洩出內心神祕的掙扎。



警察盤問的那場戲,一鏡到底,一開始攝影機擺遠,框住警察跟亞力克斯,接著,緩緩的推軌 track in,鏡頭慢慢橫搖,變成亞力克斯的特寫。這一招,是不是在 Last Day 裡,當 Michael Pitt 在屋內狂亂的敲鼓,鏡頭從房屋外面,緩緩的 track in,似曾見過。當然,在 Last Days 裡,這個鏡頭無疑的,是更曖昧不清的,無論鏡頭如何推進,我們還是達不到疑似 Nirvana 主唱 Kurt Cobain 的內心風景。在【迷幻公園】的這場戲裡,倒是非常精準、戲劇性的捉住亞力克斯心思動搖的那一刻,雖然還是看不穿他的內心風景,但至少這場面調度,表現出那是動搖。

洗澡那場戲,就看杜可風的燈光秀了,亞力克斯淋浴的臉,用可看見水滴緩慢低落的慢速鏡頭呈現。燈光時而刷黑,整張臉隱入黑暗中,時而透亮,凸顯那金髮以及那張處子般純潔的臉孔,配合音樂逐漸由無調性到激昂,最後當亞力克斯雙手摀住臉,鏡頭轉到他正面的特寫,我簡直想叫出來,我害怕,當他把掩住臉孔的雙手放開時,我會看到怎樣的人性揭露。當然,葛斯范桑選擇沒讓他揭漏,鏡頭終止於此,我不禁想,如果是英格瑪柏格曼,一定讓那手放下來,讓觀眾看到那張臉孔。因為,柏格曼是 make decision 的導演,他已經想透了,他會去定義那心理狀態,他就要血淋淋的把它剝開。葛斯范桑維持一貫的觀察者態度,從【大象】、【Last Days】以來,他旁觀青少年的世界,他記錄、呈現這樣的世界,他也迷惑、他也無從定義,所以他選擇不詮釋,而讓如我這樣的觀眾,自己演起內心戲,自己投射想像。

是描述,還是了解並定義,比較好呢?我自問我自己。我會選擇讓他把手放下嘛?喔我會的。可,放下手之後,我要讓觀眾,看到哪一張臉、哪一張假面,我下的出定義嘛?我有洞悉這事件的能力與觀點嘛?確實連我自己都還不了解自己,做出許多不知為何的行為,我是該,就單純的 portraying,還是窮盡心思的去 understanding?

一直以來,我信仰的是柏格曼的那一套,不喜歡只提出問題,卻不提供自己的詮釋或觀點的東西,因為我覺得你沒種。有種憤怒、質疑,就要有種說出你認為的解決之道啊!所以我喜歡柏格曼、法斯賓達、安東尼奧尼、布列松、布紐爾等這些有如手術刀一般的解剖師。不然,就是要用一種對人性的寬容理解,以一種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的自然觀,看這些人物呼吸、掙扎、糾葛,都是可以理解的,因為人就是這樣脆弱、無常、搞不清楚狀況的。所以我大愛奇士勞斯基、布列松、小津安二郎、侯孝賢、李安等這些有如佛心來著的人性悲憫者。

2003年葛斯范桑憑【大象】一片奪得坎城金棕櫚獎,他致詞時特別提到以【千禧曼波】同場競賽的侯孝賢,推崇侯式美學帶給他的啟示與感動。確實,【迷幻公園】裡,有許多固定鏡位的鏡頭,甚至,擺放高度是所謂小津安二郎式的榻榻米視角。亞力克斯的家、房間就是這樣拍的。這種比一般視角(直立時的眼神高度)低許多的平角鏡位,確實馬上就讓人感受到那種不舒服、不習慣的氣味,也充分暗示了亞力克斯在家時的不適感。

好的,這是葛斯范桑、侯孝賢、小津安二郎撞衫事件。但,境界不同啊。癥結在於,「旁觀」與「經驗」。

葛斯范桑一整個著迷在青少年那神祕的境界中,好奇的不得了,為什麼會有哥倫布高中大屠殺、為什麼 Kurt Cobain 要自殺、為什麼少年無視現實,滿心執著於迷幻公園。他不能懂得,只能旁觀看著。反應在亞力克斯身上,他為什麼溜滑板、為什麼愛來迷幻公園,他不能懂得,只能旁觀看著。影片中穿插了許多滑板活動的鏡頭,感覺的出那是一種無重力、刺激、飛翔、旋轉、迷幻的滋味,可從未出現亞力克斯踏上滑板,遨遊迷幻公園的景觀。亞力克斯都不懂這迷幻公園世界、這滑板的渴望,他只知道他的心為之吸引,他都是旁觀者。

不能滿足我的正是這一點。Witness the event of others, and portray it. 什麼東西迷失了?你幹嘛拍電影,我不知道啊。我明白,這些東西是人間那些令人著迷的謎團,可你不能只是旁觀、描述,你得破解它,才有意義,才有力量。突然耳邊迴響起導演老師 Boris 的聲音:「experience, experience」,我恍然大悟他這耳提面命的口頭語的真意。你觀察到生活、人世間那些引人疑竇、扣人心弦的小片段與謎團,你著迷,想放入電影當中,你夠聰明機靈了,可這樣還不夠,你得破解這個謎題,真正去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,定義它,把它當成你的經驗,真正用心去體驗、去品味、去受苦、去疑惑、去經驗啊。

力道由經驗而來,要破解、要破解、要破解啊,these fascinating slices of life.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