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位素昧平生的親人,火線交錯,來自他們媽媽身亡的訊息。
星期二自殺,星期三發現,星期六出殯/火葬,台灣的親人措手不及,於是越洋電話打來,派身在紐約的我飛往西雅圖,奔喪外,還要調查自殺真相。只有四姑會從台灣飛來,星期六早上到。
星期五,托時差之福,我一早到了西雅圖,機場空曠巨大,出關口正好在中間,我不知該往右走還是往左走。阿仙出現了,Hi 瑋真,非常純正的發音,我認出這是阿仙我的表弟,露出微笑,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。他只是輕輕的說,謝謝妳來,我爸爸的車在外面,跟我來吧!拿起我的行李,他領頭走在前面,特別削瘦的身影,好像隨時要斷掉一樣。
車上,大衛叔叔跟阿丹表哥等著,剎那,我見到了這個家庭的倖存者,他們都非常安靜。我坐在前座,終於打破沉默,說:西雅圖的陽光好亮!大衛說:是啊,西岸是這樣。
到家,我不敢問哪一間是姑姑過世的房間,他們將我安置在臥房,讓我補眠。時差的昏迷中,阿丹拿著電話輕輕的,卻堅決的敲我的房門。「瑋真,我想這是台灣打來的電話,他講的英文我聽不懂,妳可以幫我聽嗎?」接過電話,還沒放到耳邊,就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,那是我爸,正奮力的念著英文。「爸、爸,是我啦!」爸爸正拿著稿子演講吧,我叫了好幾聲,他才意識到。可是那段英文我聽的太懂了,不相信姑姑是自殺的,懷疑是他們殺的,要求看死亡證明,要求看遺書。我爸對我重申這些要求,喂,我才是在現場面睹這些倖存者的人、面對這巨大悲傷的人耶!
下午,大衛載著我,停在一個湖邊,很多人環湖健走、運動。「我們走一走吧!」於是我跟大衛就在湖畔散步。大衛告訴我當年他們在夏威夷度假、印度安山脈野營的回憶,我想他只想要有個聽眾。湖邊有間 Cold Stone,那時分店還沒開到東岸,大衛像個小孩子,興奮的介紹這家很好吃,我一向愛吃冰淇淋,便吃的很開心,大衛很滿足的笑了。
因為接著,我們就到了殯儀館。姑姑躺在棺材裡,好小,臉化的好紅。大衛問大家,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?於是我們走出靈堂,大衛、阿丹、阿仙紛紛輪流單獨進去看遺體,我不願打擾,看著大廳掛著的宗教畫:Let there be light。
一個華人婦女走進殯儀館,看到我,看到大衛一家人,衝過來熱情的抓住我,「妳是姪女吧?長得跟妳姑姑好像?」我吶吶的點頭,她說她要帶我走,遠離這邪惡的一家人。於是這個下午,她開車,讓我參觀她巨大無比的豪宅,吃晚飯,然後聽她顛三倒四的講著大衛的外遇,仙與丹的不孝,姑姑被他們不聞不問的逼死。原來,早在三個月前,姑姑就開車撞隧道,自殺未遂,她早已憂鬱症纏身。
晚晚才回到那屋子,客廳微亮,桌上攤著一堆姑姑的照片,阿丹紅著眼睛,正在剪貼黏貼,準備明天的喪禮布置。我看著那些照片,姑姑編著像印地安人的辮子,倚在大衛懷中,大衛長髮長鬚,像藍濃與洋子,腳邊靠著一把吉他。他們有過美麗時光的。阿丹剛剛去吃過他們系上榮譽畢業生的餐會,很累了,我問:需要幫忙嗎?阿丹抬起眼,很禮貌的謝絕:「不,我想要自己整理」。我明白的。
星期六,喪禮,四姑代表親人發言,我翻譯。阿仙代表家屬,生動的演講,讓全場痛哭。
接著是火葬場,大衛、仙丹、四姑、我圍著那只薄棺,看著爐門關下,員工問:有人想按下起動鍵嗎?阿丹上前一步,I'll do it. 阿丹就按下去了,然後火起,聽到燃燒聲。
回到家,有個餐會,滿滿外燴的食物,華裔婦女幫又拉著四姑跟我講漏洞百出的閒話。我沒見到阿仙,進了屋,才看到他縮在房間的電腦前,他哼著一個旋律問我知道是什麼歌嗎?他曲調哼的標準,瞬間就知道那是「雨夜花」。阿仙要我教他唱,我打開 youtube 網站,不費吹灰之力,放給他聽,他一個字一個字在紙上寫下英文拼音,輕輕的學著唱。
晚上,阿丹、我去看阿仙的演出,他是學校話劇社的成員,第一次演出男主角。華盛頓大學的小劇場裡,他演出一個將近40分鐘長度的獨幕劇,一個銷售員在倉庫裡徒勞的尋找貨品。謝幕時,他站在舞台上,掌聲都是他的,他笑了,眼睛有些濕潤。
仙、丹、我,三個晚輩,好像有點餘裕,在車上,聊著小說電影戲劇,進入單純美好的小世界,忘卻真實,靈光閃動之際,這對兄弟笑的開懷。
到家,四姑說要談一談,我當然是翻譯。四姑一手握住一兄弟的手,懷念過世的姑姑,祝福這對兄弟。四姑問:「你們願意原諒你媽媽嗎?」仙丹想了想,點頭。「願意原諒你爸爸嗎?」仙丹沉默片刻,也點了頭。「願意原諒你自己嗎?」仙說了 yes,丹接著說:No. I'll never forgive myself. 仙立刻淚如雨下,四姑抱住這對兄弟,良久良久。
星期天,我們全體出席阿丹的畢業典禮。又回到華盛頓大學,陽光透亮,空氣中都是歡快。醫學院的畢業生似乎是無上的光榮,一一唱名,介紹他們的執業屬性,小兒科、外科、內科等,每一個畢業生被點到名上台時,觀眾席總傳出親友團的熱烈歡呼慶賀聲。終於唱名到丹尼爾蘇文,腦外科醫生,我和四姑同時併出最大的音量:Go Dan! Go Dan! 阿丹聽到了,他抬頭望向我們,我們拼命的朝他揮手,他擠出一絲好輕微的笑,對我們點頭致意。
禮成,畢業生們都好嗨,拉著同學老師家人們合影,經過阿丹時熱情的打招呼:恭喜啊,蘇文醫生!阿丹都是輕輕的回答:你也是,xx醫生。
我們一起去吃越南河粉,席間幾近無話。大衛要掏錢付賬,阿丹有禮卻堅決的說,他來付就好。大衛有些受傷,卻也沒說什麼,自己吞下去。
仙丹送我到機場,又是只有三個小輩的時間,又是聊藝術,又是笑聲,阿仙送我一本小說「錫鼓」,說他注意到我在臥房裡找出這本書看,很讚的書,妳該看完它。收下它,取了行李,我該走了,你們別送了。仙丹點點頭,道保重,驅車離去。那一刻,我看到這對兄弟有多疲憊,臉上都是疲憊。
時差,回到紐約已是深夜,男友來接機,問都還好嗎?我答:Later。只想瘋狂做愛,就做了。死亡的背後是慾望,神準的一句話。
三個月後,我接到仙的電話,他到紐約參加一個心靈導師的演講會,他有些狂熱的說這對他的生命多有啟發性、幫助多大,他希望跟我見面分享。我正在拍片,沒有時間。他還是仔細告訴我那導師其他演講會的時間,推薦我去聽。掛上電話,我突然明白,他傷的有多重。
一年後,大衛、仙、丹到台灣旅行,在親友團的唾棄之下,三人旅行了一個月。
四年後,仙帶著女友,也是用一個月,把她媽媽的足跡走過一遍。
五年後,丹帶著老婆以及六個月大的兒子,兩個禮拜,不辭勞苦,台北花蓮的繞著,重訪媽媽的故鄉。
仙結婚了,考上律師,進了事務所。丹是外科醫生,取了建築師老婆,生了個兒子。我與仙丹,只有短暫交錯,但永遠這樣栩栩如生,歷歷在目。
Let There Be Light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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